第十卷 随风散入土
网拉线,冰湖畔有一座寺庙,名曰上林,上林寺占地不广,约三四亩,门前风摇动檐下铃铎,丁零丁零,他在山下闲逛数日,见寺里外出化缘的和尚个个只着单衣,却镇定自若,仿若云雾遮盖的天上是挂着一个明艳艳的大太阳,脚底下的万丈寒冰都是暖呵呵的
他终于明白,原来自己一开始便是认定了这里的
寺庙左右的钟楼鼓楼各有一口大钟,一面大鼓,晨钟暮鼓,昼夜的鸣声随日升日落,月起月伏,初冬时分,尤为辽远广阔,漫天飞舞的冰雪中梵音阵阵,早课的诵经声,远过近处人家石板上的青砺,远过天山上迎风绽放的白莲,远过皇都精心粉饰的琉璃瓦砖,远过世间纷争千千万万,复归了最美的宁静,那些曾经拥有的,曾经失去的,似乎都在这平平实实的一钟一鼓间,化为子虚乌有
闻人息于大殿里,跪在金丝蒲团上,想他这人生的前二十年,他自小锦衣玉食,无忧无虑,三岁习文,九岁入武,十二岁遇到自己最喜爱的姑娘,十五岁出师,直到十七岁,忽如其来的父丧母亡,他一人要撑起整个闻人府,十八岁,竹姨临了前一番话,使他深觉对不住已死的父母,于是便狠下心来做父亲那样的人,二十岁,一遇到林语,他就自乱阵脚,他一开始就不愿为剑,剑不是他心中的执念,林语才是
他想起娘亲和爹爹,娘亲她总是凄凄切切的神情,在父亲面前束手束脚,却每天晚上都温声细语地讲故事哄他入睡,他睡在娘亲怀里,静静地沉入梦乡,娘亲会时时刻刻哄着他,他摔倒,她扶起,他玩耍,她就在一边慈蔼地看着,爹爹虽待他人严厉苛刻,却始终是疼他的,从小到大没舍得打过他一回,爹爹还教他习剑,教他做人,爹爹为人仗义疏财,四海之内皆兄弟,江湖上人人称道,可这样好的爹爹和娘亲,严父慈母,被他最尊敬的师父杀死在闻人氏列祖列宗前,这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玩笑吗?杜师父不知为何,还吃下了忘前尘,他问都问不得当年究竟发生了怎样一件大事,才会落得这样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,闻人息真想问他,那是你义兄啊,就因为……因为刀剑不和么?
他想起自己和破风第一回见面,彼时他只有四岁,整日躲在娘亲怀里撒娇的年纪,破风被娘亲牵着,不情不愿地把手里的拨浪鼓给他,娘亲将他们的手叠在一起,说他们一生都要相互扶持,他藏在背后,听破风和娘亲嚷嚷,“为什么你送我的拨浪鼓要我给他?”,娘亲蹲下去,怜爱地摸着破风的头,“因为是你最喜欢的,用最喜欢的东西,才能换最好的朋友,不是吗?”,可是他不知道,他不知道破风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,娘亲不是他的娘亲,是破风的娘亲,他叫着别人的娘亲叫了二十年,他记得听雨说过破风床下的暗格里收拾的东西,那些都是什么啊,他回去翻出来,都是他曾经不要的,原来娘亲把它们都给了破风,原来破风一直守着这些他丢掉的,用剩的东西过活,不怪破风背叛他,是他对不起破风在先,是他从没顾虑过破风的感受,是他自以为是
他想起听雨,她总是乖乖地劝自己念书,要自己练功,每回他调皮捣蛋,听儿总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,帮他抄书,他受罚时替他辩驳顶罪,他喜欢的她也一律都喜欢,从鸡蛋烙饼到其他所有,他起初以为她是忠心耿耿听着娘亲的话,却不想她一切均是为他好,她对他毫无办法,小心翼翼地讨好,一味地纵容,陪他一直玩闹,去书塾,去若松堂,去茶街……他甚至没想过,若不是那位小师弟,他都不知听雨把一腔痴心给了他,她暗暗地为他做了什么,他都不清楚,他还在与她的大婚上抛下她跑了,徒留她一人受尽别人冷嘲热讽的目光,他太过自私自利,为了林语一句话一个背影,他可以做任何事,听雨又何尝不是,她无条件地对自己好,自己回馈不了哪怕万分之一,她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呢?她若是对他坏一点,只需要一点点,他怎样都能少些愧疚
他欠父母的多,欠破风的多,亏欠听雨的更多,可他弥补不了他们了
他想起林书,林书也是他哥哥,却宛如一个陌生人一般,不过是同母异父,剑是林书的,林语是林书的,而他闻人息的这一生,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,所有人都说,他要练剑,他要娶听雨,可剑不是他的,不是他想要的,听雨亦然,他真正想要的,或许只剩这座寺庙和这朗朗钟鼓之声了
无论是父母之死,竹姨之死,听儿破风之离去,林语之拒,莫不是红尘执念,误入迷网挣脱不得,若是看开看透看淡,纵使百千磨难,不过一笑罢了,其实,他早已看破,只是一厢情愿,不想承认,“大师,息儿愿脱离苦海无涯,皈依佛门……”
“来此之人,皆如施主这般,只是口不对心,口诵经文,心在红尘,乃是对佛不敬之举……”,眼前一身袈裟的住持玄佑大师问他,“你既看过红尘,那红尘究竟是个什么样呢?”
“红尘,情之一字,劫之一字,情,譬如黎明曙光,刹那而已,俗人流连忘返,然情终不为所动,劫,譬如长夜漫漫,情久不至,心死而已”,他早就心成死灰,“息儿已心如止水,不恋红尘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