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纽扣 1

领我到储蓄所,从她的存折上取钱。储蓄员奇怪地说:“昨天刚存,今天就取!”小姨说:“有急用。”“二十元都取了?”“都取了。”接着小姨又领我去租了一辆手推车,然后我推着车跟她到了杂货市场上,买了两个草垫子。

回到家里之后,她又亲自到工地上去要了一桶电石灰。然后,小姨指挥我们,将破烂家具都从屋里搬出,她就动手泡电石灰,并在电石灰中掺了好几包“六六”粉。我要帮她忙儿,她不许,怕烧坏了我的手。

小姨独自用块旧布缠了一柄“刷子”,将里外墙壁细致地刷了一遍。又烧了几大壶开水,往破家具的缝隙里浇。

母亲下班之前,我们已将家又收拾好了,炕上也换了新草垫子。由于墙壁潮湿,许多处刷过之后,不是变白了,而是变黄了,像一块块难看的黄斑。小姨真有主意,又跑到商店去买了好几张画,贴在那些地方。母亲下班后,一进家门,竟呆住了,半晌说不出话。小姨的双手都被烧起了许多大泡,她瞧着母亲抿嘴笑。母亲要给小姨买草垫子的钱。小姨说什么也不收。母亲说:“你积攒点钱不容易,家中还有老父母的,你得收下!”小姨生气了,说:“大姐你要逼我收下,我就搬走了!”母亲只好作罢。母亲擎着小姨烧伤的双手,簌簌地落下了眼泪。那一夜,我们睡得十分香甜……房东向街道告了母亲一状。说母亲财迷心窍,私自往家里招房客,做起“二道房东”来了。街道干部们听信了,就来到家质问母亲,母亲作了解释,然而他们不信。“哪有这么好心的人,非亲非故的,白将房子给人家住!”她们当着母亲的面儿表示怀疑。

母亲火了,顶撞道:“你们不相信,就随你们的便好了!”后来她们又当小姨在家时,来向小姨“调查了解”。小姨回答她们:“要说我大姐收留我是做了‘二道房东’,那才是财迷心窍的人胡思乱想出来的呢!”她们还不相信,毫无理由地认为肯定是母亲和小姨串通一气,预先商量好了的对词。于是便怂恿房东向法院起诉。不久,母亲接到了法院的传讯。那是母亲生平第一次被迫跟法律打交道。小姨毕竟是个农村姑娘,没经历过什么事,很不安,对母亲说:“大姐,我还是搬走吧!”母亲问:“你有地方去?”小姨说:“还睡火车站。”我和弟弟妹妹们一听小姨说她还要去睡火车站,都急了,乱嚷嚷:“小姨,你千万别搬走啊!”“妈,无论如何别让小姨离开咱家呀!”母亲看着小姨说:“听见孩子们的话啦?不许你搬走!你一搬走,没影的事儿也成真事儿了!有理走遍天下,我才不怕法院!你要去睡火车站,就再别叫我大姐!”母亲从法院回来时,一副胜利归来的骄傲姿态。小姨问:“大姐,赢了?”母亲说:“有理嘛,还能输了不成?”小姨说:“谢天谢地,你走后,我心里七上八下的……”母亲说:“没见过世面的!”小姨又问:“大姐,法院怎么问的?你都怎么回答的?”母亲淡淡地说:“学这些干啥,没意思的!法院的同志当着我的面告诉房东,第一,他起诉是毫无根据的。第二,不许他为难我们,更不许赶我们搬家,除非我们主动想搬。还批评他只收房费,不修房子……”

小姨佩服地说:“大姐,你还真行!”母亲说:“行什么,我是憋着口气上法院的啊!要不是人家告了咱们,我宁可忍气吞声。”小姨反倒张扬起来了,愤愤地说:“大姐,我陪你找房东去,当面损他一顿,替你出出气!”母亲说:“得理让三分,算啦!咱们再给房东加两元房钱吧,省得他往后再找麻烦,惹是生非的。”小姨听了,瞧着母亲,半晌没言语…….过了“五一”,天气更暖和了。一冬天泼的脏水,在房前屋后的垃圾堆上结了一层层的脏冰。白天,被太阳晒化了,从垃圾堆上淌下来,不但泥泞了道路,还散着难闻的气味。一天晚上,小姨背着双手,对母亲说:“大姐,你猜家里给我寄啥来了?”母亲问:“是鞋吧?”小姨摇头。母亲想了想,又问:“衣服?”小姨说:“大姐你要总往穿的上想,永远也猜不着的!”母亲笑了:“那是吃的东西?”“也算是吃的,可马上吃不成啊!”小姨笑了将双手伸向母亲,“是菜籽,还有花籽呢!”就将手中的小布袋朝炕上倒,一小纸包一小纸包地排开,一边说,“瞧,这是小白菜籽,这是菠菜籽,这是油菜籽,呀,还有黄瓜籽和豆角籽呢,大姐你再看这些是花籽,扫帚梅、月季香、指甲花……十多种呢!”

母亲问:“你们家怎么想起给你寄菜籽花籽来了!往哪儿种哇?”

小姨回答:“我写信叫家里寄来的。我要和侄子们改造那些垃圾堆!”母亲说:“亏你还有这份心思,到底是个姑娘的心!”小姨说:“人活着嘛,就得想着法儿让自己活得舒畅!”第二天是星期天。小姨就带领我们,平整了那几座垃圾堆,一畦畦一垅垅地种菜、种花。过了不久,那几座垃圾堆都变成绿色的山冈啦。到了七八月时,豆角、黄瓜已爬架子,花也开了。我们家那小破土屋的前后左右呀,就像座小花园似的了,红是红,绿是绿,紫是紫,黄是黄,五彩缤纷,赏心悦目极了,美丽极了。招引来了蝴蝶和蜻蜓,也招引来了铁丝厂里的女工们。她们三五成伙地在午休时和下班后来看花,要花。小姨很慷慨,对谁都满足,博得了那些女工们的好感。

怎么两个女人,带着几个孩子,仿佛被与城市隔离了似的,在高楼后边,在小小的破土屋里,竟会生活得这么有情有趣的呢?那些女工们常常面对我们的花园发出这一类感叹。每天晚上,我和弟弟妹妹们再也不囚在屋里子。垫块木板什么的,围坐在母亲和小姨身旁,听两个我们在这世界上最亲最亲的女人说话。欣赏着我们的绿,我们的花,我们的美丽,我们的“大观园”。我们几乎都没有享受过什么美好。而我们面对的美好,是一个农村姑娘,是我们的小姨带给我们的。在沁人心脾的馥香中,在生机勃勃的五彩缤纷中,我们弱嫩的灵魂体会着某种悟性,进行着幼稚而严肃的思考,思考着什么是人世间的美好,什么是感激,为什么需要感激……

在那种时刻,我更加认定,小姨是我所见过的、最美的女人。

小姨和母亲谈得最多的话题,是“转正”两个字。还会有什么别的话题,会比“转正”更使两个做临时工的女人入迷呢?小姨和母亲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向往转正。这种向往常使小姨喜形于色,常使母亲脸上洋溢出少见的对生活满怀信心的光彩。我知道——转正,这是小姨和母亲共同的幸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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