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夜有暴风雪 七

青年提拔起来的正连职干部的一个,是唯一的一个知识青年团党委委员。在全团培养团一级青年干部的名单中,她是名列第一的。虽然,她也同许多知识青年一样,对城市,对城市生活,时时产生情不自禁的眷恋。但更多的时候,她是压制着这种眷恋,不像别人那样随时随地流露出来。她不,她从没如此过,她不允许自己那样。在对种种离开兵团的途径和去向都思考过,对比过,暗中尝试过之后,她曾放弃了返城的念头。只要默默耕种,总会有收获,她相信这一点。谁知再过十年之后,她不会成为生产建设兵团的女团政委,甚至女师政委呢?那时,她也不过才人到中年。那么再过十年呢?她五十岁的时候呢?生产建设兵团总部的领导们,是部长级,是大军区级。一切都非梦想,一切都不是不可能。一切都只有留在兵团,留在北大荒才会实现。在任何一座城市里,都不会为一个二十九岁的女青年创造这样的条件,提供这样的机遇。可是突然她和所有知识青年一样,被推到了走与留的十字路口。她根本没有来得及思考,就做了后一种选择,甚至可以说,不能算是一种选择,而只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盲目的附随。后悔了吗?也许是的,的确是的。返回城市之后,她和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,和几千、几万、几十万、几百万、全国几千万知识青年的命运,还会有什么不同?城市会像久别的情人一样张开双臂拥抱她吗?待业、临时工……她能够心平气和地忍受这些吗?不错,父母会尽快为她安排一个较理想的职业,在这一点上,她可能会比别的知识青年幸运些。以后呢?结婚,生孩子,贤妻良母加先进生产者。在北大荒的种种荣誉和资本,都将是过了时的纪录。一切都得从新的起跑线上再次开始。对于这种人生途程上的竞赛,她已经感到疲倦了。她已经竞赛了整整十年啊!……何况,她已经二十九岁了,一个老姑娘。城市对于一个二十九岁的返城的姑娘,绝不会是含情脉脉的。她不由得想到了曹铁强,想到了十年来她和他之间的关系。她是爱他的,现在仍爱,可以对天盟誓!可是,他究竟为什么不爱她呢?她至今不明白。他一度曾想把爱情双手奉献给她,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欺骗她。她自己也不是一个容易感情迷乱,容易被装虚作假的人所欺骗的姑娘。不,不,他不是一个玩弄姑娘感情的人!尽管她已永远不可能获得他的爱情了,她却不能够允许自己诋毁他,不能够允许自己诽谤她和他之间过去的,那种似爱情,然而又被什么东西与爱情所分割的关系。

爱情曾经环绕在她身边,她却没有捕捉住。她那么希望和企图获得,但终于还是失去了。他把爱情给予了别人,给予了一个在自己看来完全没有可能得到的姑娘,却真实地甚至可以说慷慨地给予了!

是生活本身犯了错误?是他错了?还是她自己错了呢?错在哪里呢?

大前年探家的时候,她就开始意识到,她和他的关系中出现了最严重的一次“危机”。可是,他们并没有发生争吵啊!应该说,那一次探家还是很有收获的。她温柔地哄劝他,恳求他,甚至耍了一些小小的计谋,编造了种种借口,领着他一家又一家地登门拜访自己父亲的老战友、老领导、老下级,从省军区司令员到某某副市长,从某某局长到某某区长。不错,都是纯礼节性的拜访。但这种纯礼节性的拜访,难道不是可以积累成亲近的感情吗?难道与这些人物之间缔结下的感情韧带,可以被愚蠢地认为是没有必要,没有意义,没有价值的吗?白痴才会那么认为。不论任何一个人,要生活得比别人更充满自信,要实现比别人更大的作为,要在同代人中出类拔萃,都必须在生活中借助别人的力量。谁的生活能摆脱得了在社会上的傍依性?谁?即使非凡的人物。何况,她仅仅只是为了她自己吗?难道不也是为了他吗?不是为了她和他共同的将来吗?!

如果是在这一点上他不理解她,轻蔑她,鄙视她,他是公正的吗?将来总有一天她要寻找机会质问他的,她要和他辩论明白的。他可以不爱她,但她有权要求回答。她不能既失去了,又糊涂着啊!

她又想到了团部卫生院的主治医生匡富春,收到他从哈尔滨医科大学寄给她的第一封回信,她当时多么惶然!从那封信的字里行间,她看得出来,他被她深深地感动了,他对她充满由衷的感激之情。感激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对他的经济资助和真诚勉励。而她给他写信,寄给他拾元钱,不过是出于和曹铁强赌气!而且,过后她就把这件事忘了。既然收到了回信,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。那太卑劣了!几经犹豫和思考,下个月她又给他寄出了一封信和拾元钱。当然,她又收到了回信。复信,寄钱,复信,寄钱……感激之词和“希望你刻苦学习”一类话语在来往书信中渐渐被剔除了。她觉得寻找到了一个可能向对方倾吐自己内心许多忧烦苦闷的人。她也体验到了被别人信任,由信任而得到一种友情,同时给予别人信任,给予别人友情是生活中一件多么美好的事!他在信中表示,盼望和她早日相见一面了。

在又一次探家期间,他们相见了。假期结束,他送她上火车时,郑重地交给她一封信,他向她求爱了。那正是她和曹铁强之间的关系令她最苦恼最绝望的一段时期。她站在列车两节车厢的过道,背着陌生的人们哭了一场。一返回连队,她就给匡富春写信。在信中告诉他,他上医科大学的机会,当初差点被她所断送。告诉他,她曾热烈地爱过另一个小伙子……她是怎样地盼望着他的回信啊!不久便收到了回信。信纸上只写了一行字:因为你是一个如此坦率的姑娘,所以你便值得我爱。……

今天,她不禁向自己发问:我爱他吗?究竟爱他到什么程度呢?

他是卫生院受人普遍尊敬的医生,长得也不错。和曹铁强比较,一个英俊,一个文秀。他爱自己的职业不亚于爱她。他比曹铁强能够理解她,虽然不见得事事赞同她。

只有他,才能医治曹铁强在她心灵上造成的爱情伤痕。只有他,才能在她心目中和曹铁强并列。也只有能够和曹铁强并列的人,才能在她心目中取代曹铁强,才能最后占据她的整个心!她心目中是有一种被别人整个占据的愿望的啊!

我为什么要想到爱情?在这里,在这个时候?她又抬起头向驼峰山看去。那里,在进行安葬,而我坐在这里……多么可鄙啊!“留下,还是离开,我必须在半个小时内做出最后的决定。”她看了一眼手表,从雪地上抓起一把雪。雪的冰冷的刺激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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